沈鹏（1931年7月1日-2023年8月21日）

我和沈鹏先生往复未几。昔时无缘拜识，来东谈主民好意思术出书社使命后有了干系，但他是名家，年事大，体魄弱，访客多，不忍惊扰。有事提醒，多由祁旺代禀。见过数面，几无深谈。我对沈先生的了解和仰慕，主淌若查社史，读先生诗，编先生书，写先生文，少许点长远的。

说无缘，其实早在1979年家兄汪稼华就与沈鹏先生见过面。那时青岛正办《汪稼华崂山画展》。纠正灵通初期，个东谈主画展较少，沈鹏先生行为东谈主民好意思术出书社新任副总剪辑，东谈主到青岛，自会温煦。听家兄说，他们谈到水墨画中，有时笔毫蘸半墨半水，一笔下去，有浓有淡，书道中不常见。沈鹏先生连忙运笔，写了“闲与仙东谈主扫落花——稼华同道雅属，沈鹏试笔”字幅，水气淋漓。尔后沈先生似乎没再用这法子。他们还有通讯。我看过字和信，回想起来，有些讶异，那年沈先生四十八岁，书写尽头老谈，比晚年书札还显沧桑。未想茫茫东谈主海，三十年后，我和沈先生阐述于东谈主民好意思术出书社。

1966年2月沈鹏为《当代好意思术作品观赏（第六辑）》一稿，给李庸俗的审稿意见

沈鹏先生似乎对书道、诗词建树秘籍了他的剪辑功绩很介意。那年东谈主民好意思术出书社从北总布巷子32号临时搬家到双井富力中心，我临了查抄搬家有无遗落时，在办公楼地下室一间屋内地下废纸堆中，发现两个迫害的牛皮纸袋，掀开一看，是五十年前的审稿单，当即翻阅一过，其中有沈鹏先生用羊毫和钢笔写的审批意见。一次我有契机去沈先生家，就带给他。他翻看许久，颜色庄肃。数日后，让东谈主带给我一封信：

从旧纸堆中找到五页审稿单，其中包括：一、三十二开提拔画册《工农画选》，二、八开活页《当代好意思术作品观赏（第六辑）》。其时习尚深爱工农自创好意思术作品。这几页审稿单填写正经，保存完整，时序自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五年、一九六六年。

五十多年历经沧桑，最先严肃有序的格调被迫害。审稿单被弃一隅。汪家明同道是有心东谈主，偶尔发现这一弃物即视为艰巨。经家明同道应许，我留住给李庸俗同道的一份三百字以上批件赠家乡母校艺术馆……

附言：李庸俗，东谈主好意思资深剪辑，游学日本，着名画家，版画家；曹辛之，缱绻家，诗东谈主（别号杭约赫），艺术造诣深厚；顾朴，聋哑东谈主，着名缱绻家。

骸骨如此，三君完结。

沈鹏含泪草

此信书于“十竹斋”笺纸上，行草谨严，把稳刺眼。从这事中，我看出他对出书社共事和剪辑生计深千里的诅咒之情。他十九岁收社，一辈子成长于斯，使命于斯，激越于斯。我由此阐述了，他为什么对社里的事有问必答，从来不计陈诉。磨真金不怕火部新开小学书道课，我请他出任课本主编，虽已八十多岁乐龄，一口判辨，对我社的课骨子量温情利通过审批提供了保险；我社出书六十卷《中国好意思术全集》提拔版，请他题写书名，也许是他曾参与原版全集的剪辑和撰文，对这套书阐述尤深，他的题签尽头精心，既充满朴厚金石滋味，又华好意思，令我兴盛许久；“东谈主好意思大厦”开工成立奠基，又请他写了一幅大字；他捐给社里一百万元东谈主民币，行为“学术出书基金”……这些都是我在职上亲自经历的。他作念的这些事和他爱社、爱出书的精神，对我是弘大的激动。我缓缓意志到这位老先生对东谈主民好意思术出书社的弥留性。

沈鹏像。李琦 作于1995年

2014年9月26日，祁旺陪我去见沈先生，我备了几个预案：

另类图片激情成人

一、建立沈鹏艺术中心

排列、展览、刚烈

二、捏行沈鹏学术资金贬责办法

《东谈主好意思文库》、中后生好意思术史论著述

三、沈鹏著述集（八卷）

《古代书道散论》 《临池所念念》 《讲课录》 《散文漫笔》

《序跋集》 《三馀吟草一编》《三馀吟草二编》《三馀吟草三编》

四、沈鹏谈书道（单册，提拔读物）

书道创作散谈·谈书道创作·书学座谈——讲课实录选·谈谈草书

始于四十·宋元尚意书道述略——兼论苏黄米蔡四家

……

沈鹏先生看了预案，并不测见，仅仅说，不惊惶，缓缓来。可惜第二年我卸任社长，几个预案，除了剪辑出书《沈鹏谈书道》，都未落实。

亦然在这一年，年末，沈先生打电话给我，说莫言几天其后访，让我陪见。我与莫言，1986年见过，其后在出书举止中也遇到，算是意志。那天会见之后，沈先生嘱我记载下来，我写了篇随笔，其中说：

还是数九好几日了，天如故暖和。那日沈鹏先生精神好，沈夫东谈主的红坎肩透着喜相。窗外天气恢弘，客厅大茶几上整皆摞着书，墙上挂一幅郭沫若书道。莫言如约而来。他身着短羽绒衣，戴灰米色长领巾，内穿浅黑布衣和方格衬衫，素朴纪念。

落座莫得寒暄，沈先生第一句话就说：“这两天知谈你要来，一直在想你说的‘艺术是没用的’。”莫言感到有些一忽儿，但惟恐接茬：“从使用的价值来讲，艺术细目不如原枪弹，细目不如发现一项化学元素灵验。我是从这个意旨上觉得艺术是没用的。”沈先生挥动左手，顺着我方的念念路诠释：“艺术的灵验不消，恐怕要从如何的意旨来说。书道作品，我不错给你写一幅眷恋，若写得好，有审好意思价值，但不成给东谈主常识。如在商场奥密畅，就属商品限制了。”

沈鹏（左）与莫言，摄于2014年

莫言说：“谈起来或者东谈主东谈主明白，艺术不成商品化。其实否则。咱们写演义，杉原杏璃作品想让东谈主阅读，最终如故成书，册自身就是商品，要进书店，行为商品流转。作者的艺术必须通过商品体式来达成，难以逃走被商品化。但行为创作初志来说，作者不成把书能卖得多行为创作方针。商品化只可说是一种技能，不成行为方针。”

沈先生仍旧千里浸在我方的念念考里：“马克念念说，在本钱方针社会里劳能源成为商品，办事者自身也成为商品。这就是异化。当年周扬参与异化参谋，他是对的。异化大都存在，不成说社会方针就莫得异化，当今咱们社会内部异化表象到处存在。按照霍金的说法，临了是机器东谈主限度了东谈主。工夫发展比东谈主发展快，东谈主就要劳苦了”……

接下来谈了很多谈天。沈先生忽然想起，取来我方的诗集《三馀再吟》，递给莫言：“你望望对哪首感兴味，我给你写写。”莫说笑说：“果然不敢办事您……不外，看一个书道家现场写字，亦然艰巨的契机……”

提及格律诗，沈先生说：“当今新的诗韵，我不大懂。比如高兴的兴，起兴的兴，差别是仄音与平声，倘不分，有点扫兴。”人人都笑。莫言说：“咱们山东东谈主读音不准，写不了格律诗。”

沈先生翻到《新秋偶成》，问是否不错写这一首，莫言看后说：“好，这稳健我的劳动：叶落秋风至，仰天长一呼。凭窗无远目，伏案可幽居。暇日休窥镜，忙时要念书。夜深闻蟋蟀，能入我床无。”

“临了两句来自《诗经》：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”沈先生自言自语。

于是人人移步书斋。书斋两面墙上、书柜门上高荆棘低挂着书道习作。桌案一侧堆着书，有画论和诗词方面的，有的老旧，还是快翻烂了。沈先生站在画案前，老练地铺开一纸，左手抚案，右手轻取常用的长毫，蘸墨，悬腕，千里吟良晌，忽然落笔，字雕句镂，写写停停，似慢又快之间，一幅气韵连绵、线条婉转、虚实相间的草书缓缓现出。世东谈主背地叫声“好！”然而沈先生搁动笔，却说：“不奈何好，请月旦吧！”

应沈先生之请，莫言也写了一幅字：如坐春风。他是左手简。

……

我应沈鹏先生之嘱所作念的另一件事，是为他的新书《三馀笺韵》写引子。我很侥幸，又很惊愕，因为充其量是沈书的喜爱者，赏研仍浅，往复不深。许是因为我为丁午先生《小艾，爸爸超越超越地想你》写的引子吧，他曾支撑。为写引子，我反复读沈书沈诗，心有戚戚，一个高格诗东谈主、一位本真艺术家的画像越来越明晰：他的草书，内好意思难言；他的诗词，字句僻妙；他的东谈主品，忍让自我。

1979年沈鹏试笔字幅：闲与仙东谈主扫落花

沈鹏先生曾说：“世间带领着的事物是好意思的，高速率、剧烈的带领，频频带有神奇、壮好意思的色调。以怀素的大草千字文与小草千字文比较，诚然都达到高度艺术建树，但大草千字文荆棘连结，大小絮叨，笔画萦带，行间穿插，更具有令东谈主恐慌、焦躁而有隙可乘的好意思感。”显明，草书关于书家来说，有着迥殊引力，但又是全部仰之弥高的门槛。即就是沈鹏先生可爱的傅青主那幅《赠魏一鳌书》，他将复制件挂在家里多番赏析，发现最少有三处败笔，“有的字一笔用不好，就再描一下，但描的速率很快，一下不行，很快就再来一下，原本这一笔应该短的，他一下写得长了，但他赓续写下去，在别的地点寻找配合，这么有了另一种完竣，似乎也别有滋味。”

沈鹏先生写诗，和他作书相同，有“语不惊东谈主死不时”的干劲，一些字句，查抄雕刻直到不见雕刻：“诗经百真金不怕火气生柔”“风和雨细映垂虹”；“开眼初惊疑入梦，过庭尚悔欠凝念念”（《毛公鼎》）；“吊瓶何物苦张扬，哂尔权充滴漏忙。我有灵犀通寰宇，尔当捷足退三江。恼东谈主春色慵睁眼，如梦诗情委断肠。愧对白衣频吩咐，贪灯开卷又清狂”（《吊瓶输液》）；再如《目镜遭吾压损》：“昨夜心神何所之，无辜目镜损容仪。纵横污蔑情难忍，扑朔迷离景大奇。想法飘渺赢懒惰，功夫浅深决雄雌。且将闲杂束高阁，小房行空独运念念”——眼镜压坏，反而生出一番哲理。有的句子则是忽发奇想，无端所得：“奇书哪得千回读，磨墨东谈主磨夜混茫”（《红楼梦馆促题匾额》）；“只缘识得侯令郎，扇溅桃花血未凉”（《南京李香君故园》）。“夜混茫”说法新，“血未凉”使东谈主惊。沈鹏先生有一首《笔诗》，我很可爱：“小大由之两自如，颂恩认罪切时需。毫毛遵命随性使，器用循良自便呼。识字催生忧患始，诵经打造睿念念除。在皆太史贵操守，寸管身微独展舒。”从一管笔，写到历史资格，写到古之史官秉直接书的操守，这不恰是咱们常说的“春秋笔法”吗？

沈鹏先生原是让我为其新著述序，但他有一篇《自序》，尽头精彩。经反复请诉，我的文章改作念《跋》，堂皇列于沈先生大作之后，于今念起，心仍不安，但又有股暖意，久挥不去。

谨此操心沈鹏先生。

2024年5月9日北京十里堡

作者：汪家明

文：汪家明 图：汪家明 剪辑：谢娟 包袱剪辑：舒 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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